12:10辦公室牆上懸著的電子鐘,跳出這個數字,喬琪從座位上站起來,像得著了赦免令一樣。雖然公司規定,十二點到一點鐘是用餐時間,可是,以前十二點一到,她準備出外用餐的時候,老闆娘就會含笑說道:

『現代新人類果然是有效率,一點時間都不肯浪費在公司裡。』

喬琪聽出裡面的諷刺,卻不知道如何是好。老闆多半在外面談case,向她交代事情的時候,也都客客氣氣,擔任會計工作的老闆娘卻每天來盯梢,很怕喬琪偷懶﹑不用心,壞了公司的紀律。其實,公司只有她一個員工。

喬琪決定每天中午12:10才出外用餐,老闆娘看見她一直忙碌到12:09,總是忍不住滿意的神色,彷彿她仍是孺子可教也。她自己倒不是很在意午餐時間減少十分鐘,反正這裡四方十里之內,既沒有商店街也沒有小公園。她從新建的辦公大樓走出來,穿越馬路,每一天都可以準時在12:15抵達蘭花小館。

這是一間開張沒多久的泰式料理店,整面的透明玻璃牆,可以看見喧嘩著﹑圍桌而坐的用餐的人群。緊貼著玻璃的一張小桌檯,她總看見男人獨自坐著,閱報的側影。她每次都在街的這頭,便捕捉到他的身影。有時,她會貼靠在玻璃外,直到他猛然抬頭,驚詫地看見她,然後,歡悅地笑起來:

『妳啊,真頑皮。』他的笑意一直持續到她在他身邊坐下。

『誰叫你這樣專心,天塌下來了也不理。』

『天塌了不要緊,我們有午餐吃就行了。』

『快點,快點,今天吃什麼?我快餓扁了。』

她像個小女孩似的跟他撒嬌,他也總能點出令她滿意的菜色。

他們不是情人,不是朋友,只是同桌吃飯的人,如此而已。

喬琪覺得中國人只說同船渡,共枕眠,怎麼不說同桌吃飯是怎樣的一種緣份?應當修幾生幾世多少年?

喬琪酷愛蘭花小館,是因為看見他們推出的一百二十元特餐,可以選一個菜,附湯和甜點。那天,她走進去的時候,每張桌檯都有人佔著,親切的老闆娘過來攬住她:『別走,不如併個桌吧?』

老闆娘很快的張羅一副餐具,到只有一個男人坐著的桌檯上,正貼著玻璃邊的座位。她願意與人併桌,是因為附近的小吃店都吃過了,那些食物令人生而無歡﹔這裡的美食卻使人死亦無憾。她坐下來,有禮貌的對看報紙的男人說:

『真是不好意思。』

男人紋風不動,一點反應也沒有。在寂靜的沉默中,喬琪轉頭尋找,會不會有空出的座位,便不必與這人同桌。

『妳和我說話嗎?』男人忽然從報紙後面探出頭來。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的年紀﹐臉上表情很單一﹐五官平和的舒展著。反應肯定是遲鈍的﹐喬琪下了個結論。

『我說﹐不好意思﹐佔了你的桌子。』

『哦﹐不必客氣﹐這桌子不是我的﹐我只是剛好坐在這裡。』

喬琪勉強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﹐這人說的都是實話﹐只是聽起來很沒人情味。她仍懷著喜悅的心情﹐點了涼拌牛肉套餐。菜很快送上來了﹐已經聽見肚子呻吟聲的喬琪﹐撈起一筷子牛肉洋蔥和番茄﹐就往嘴裡送﹐微微瞇起眼感覺那種酸酸辣辣的口感。當她睜開眼﹐赫然發現對面男人已收起報紙﹐正盯著她看﹐她忽然停止咀嚼﹐吞嚥也變得困難。在她吃得這樣忘情的時候﹐這個人﹐未免﹐未免太沒禮貌了!

侍者送來湯和飯﹐喬琪喚住侍者:

『我點的是炒飯﹐不是白飯。』

侍者去櫃檯查詢﹐男人環抱雙臂﹐看好戲似的靠進椅背。喬琪在這短暫的空白裡﹐又吃了一大口涼拌牛肉。侍者走過來了﹐他看著喬琪和男人:

『你們不是一起的?』

男人搖搖頭。

『當然不是啦!』喬琪喊出聲。同時﹐感覺一片烏雲罩在頭上﹐有了極不祥的預感﹐難道﹐忙中有錯……

『這是先生的﹐小姐吃錯了!』侍者冷靜嚴肅的宣判。

喬琪的臉在一瞬間腫脹起來﹐她的嘴裡還有殘餘的﹐別人家的牛肉。

『真是﹐不好意思!』她將菜和白飯全推到對面﹐看見盤裡缺了一角的牛肉﹐又忙拉回自己面前:『我吃了你的肉﹐待會兒你再吃我的……牛肉吧。』

這一餐真是吃得彆扭﹐桌檯本來就小﹐低著頭吃飯的時候﹐頭差不多要頂住頭了﹐抬起頭來的時候﹐眼光就不可避免的相遇了。既不方便相視而笑﹐也不該愁眉以對。只好沒表情﹐假裝對面沒有人。

第二天,老闆娘又將她引到同樣的座位,同樣看報紙的男人。為了感謝他昨天的寬宏大量,沒給自己難堪,喬琪很開朗的和他打招呼:

『嗨。』

『嗨。』男人仍沒啥表情。

點菜的時候,她很費了一番心思,絕不要與男人重複了。

『涼拌牛肉!』侍者將菜放下,看了看他們倆,加重語氣的說:『這是先生的。小姐的馬上到。』

喬琪簡直不敢相信,這男人竟會和她一樣,點昨天吃過的菜。難道,他也在避免與她重複嗎?

『無所謂,反正都一樣。』男人說。

喬琪可不會再像昨天那樣急躁了,她微笑著,捧起水杯喝水,嗅著淡淡的檸檬香氣。

兩個人各自吃著牛肉時,男人抬頭注視喬琪,好像有話要說。喬琪嚥下食物等待著。

『他們用檸檬的酸味,用得剛剛好,所以牛肉和洋蔥吃起來都是甜的。』

男人很慎重其事的說。

喬琪停了一會兒,附和地說:

『是呀。檸檬。』

她真的不知道該接什麼話,尷尬地,低下頭,專心誠意將牛肉和洋蔥全部殲滅。

第三天,喬琪看見一張空著的桌檯,興奮的眼淚都快奪眶而出,她即將落坐時,老闆娘旋風一樣拉住她:『這裡空調會滴水,我們已經找人來修了。』說著,將她引到男人那一桌:『還是坐這兒吧!』

男人收起報紙和她打招呼,抬抬下巴,他說:

『12:15好準時。』

她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,雖然只是偶遇,但這男人總在這裡用餐,在這張桌檯,倒像在等待著她似的。驚惶或者尷尬的感覺漸漸消失,男人看著她的眼神裡,有一種安靜的光。

『咖哩花枝。』她點了菜。

『哦,不好意思,我們要商量一下。』男人對侍者說。

『你們……』侍者疑惑地:『是一起的哦?』

『你也點了咖哩花枝?』喬琪問。

『是啊。真巧。』男人嘗試地:『所以,我在想,也許我們可以一起點菜?』

『可是,我們不認識呀。』

『沒錯,可是,認識的人也不一定可以一起吃飯。』

喬琪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,她被說服了。他們點了咖哩花枝和鹹魚芥蘭,多了一個菜,果然吃得更開心。因為覺得自己付了一份錢,所以,喬琪吃得很盡興,完全不需要矜持,連花枝盤裡的芹菜都一根根挑出來吃了個一乾二淨。

『合作愉快。』男人說:『明天見。』

喬琪心滿意足的穿過街,往辦公大樓奔去。

一同點菜的第二天,喬琪自己走向男人的桌檯,像相識許久的朋友。男人作主,點了椰奶辣炒嫩牛肉和泰式空心菜,並且建議她吃白飯:

『用牛肉醬汁拌飯吃,味道好極了。』

她將濃稠的赭紅色椰漿包裹白飯,緩緩送進口中,忍不住瞇起眼含納著從舌上層層滾動,貫穿至腦門的醇香。有一陣子無法思考或言語,被一種幸福的氣味圍攏,頰畔漸覺痠軟,湧起欲淚的情緒。

她抬起頭,圓圓的眼睛裡異常璀璨晶亮,望著男人,不能言語。

『我就知道,妳會喜歡的。』男人滿意的微笑了。

喬琪也笑起來,一邊笑一邊點頭。素昧平生的男人,為什麼竟會這樣準確的知道她喜歡什麼呢?

『什麼時候開始,發現自己是個美食主義者?』男人後來問。

『我一直不知道,是你告訴我的。』

『我第一次看妳吃涼拌牛肉的時候就知道了。』

喬琪大笑:『那是餓死鬼投胎!什麼美食主義啊。』

『是妳吃牛肉的時候,那種全心全意感受的模樣。』

喬琪想起男友說她吃飯的樣子很性感,她那時調侃自己:『什麼性感啊,根本就是有我無敵。』現在才明白,就像男人說的,『全心全意感受』,那麼,男人是否也覺得她很性感呢?男人的胃口沒她好,多半的時候,都在看她吃,她一向吃得津津有味,男人的眼裡有讚賞。

喬琪告訴男人,她為了逃避老闆娘,所以每天一定出來吃飯。男人告訴喬琪,他為了逃避員工披薩的午餐之約,所以一定出來用餐。

『當老闆也是很可憐的。』男人說:『我真的很怕起士的味道,像臭襪子,所以,吃完飯我還在這兒坐一會兒,等臭襪子沒那麼臭了才回去。』

『我可不行,一點整必須進辦公室,不然,老闆娘會說,妳還是帶便當好了,出去吃飯太浪費時間了。』

『如果妳來我公司做事,我們就可以一起吃飯了。』男人忽然說,看起來挺認真的樣子。

喬琪明白這種邀請的意涵,她挑起一筷子豆芽,從容不迫地:

『那可不行,因為你是不跟員工吃飯的,我呢,也不跟老闆吃飯。』

『說的也是。』

男人拿起水杯喝水,那天他吃得特別少。

喬琪從不問他私人的問題,結婚了沒有?幾個小孩?夫妻感情好嗎?為什麼看起來好像很寂寞?


她仍與男友時時約會共餐,只是再不肯吃泰國菜了。她生日前一天,男友定了泰國菜的位子,她卻苦苦哀求:

『拜託,不要吃泰國菜,吃日本料理好不好?拜託拜託……』

『怎麼忽然轉性了?以前最愛吃泰國菜的?』

『不是和你說過,中午都吃泰國菜嗎?』

『每天中午都吃?』

她轉了轉眼珠,點頭。

『吃泰國菜可以抽獎嗎?還是,妳愛上那個帥哥老闆啦?』

『什麼帥哥老闆?』她變得緊張兮兮。

『餐廳老闆呀。』

『哦。』她如釋重負地:『她已經有兩個小孩了,而且不是老闆,是老闆娘啦。』

『吃那麼辣的東西,當心傷腸胃。』男友疼惜地揉揉她的短髮。

他們從學校相戀至今,已經快五年了,連外島服役不能相見的苦楚,也熬過來了,彼此相屬變成了一種信念,她的信念從未動搖。

第二天她仍與男人共同午餐,一起點菜。男人忽然拿出一朵紫色玫瑰給她,她嚇了一跳:『你怎麼知道?』

『什麼?』

『你不知道?』

『什麼事?』他想了想:『妳的生日?』

『是呀。』喬琪笑著,忍不住的快樂。

『生日快樂。』

『這附近根本沒花店,你去哪裡買的?啊,我知道了,今天你們公司辦發表會,有很多花籃,你是從花籃裡……』

『這是我種的。』男人說。

喬琪的諧謔的笑意僵在唇邊:

『你自己種的?』

『我種了很多玫瑰,各種顏色的玫瑰,紫色最不好種,花也開得少,我想,是我還沒摸清它的性子。今天這朵快開了,就帶來送給妳,沒想到正是妳生日。』

喬琪悄悄打量他的手,骨節麤大,手掌厚實,她想像他溫柔地培土澆水,種植嬌弱的玫瑰﹔想像豔麗的玫瑰花在他指間顫動,渴望撫觸,她的心臟不正常的鼓鼓躍動,她的身子隨之抖慄了一下。

那天午餐剛吃完,男人就趕她走:

『早點走吧,妳過馬路,我看了都提心吊膽。』

喬琪這才知道,每一次她過馬路,都有一雙擔憂的眼眸在凝視。

那天她穿越馬路,忽然在街心停下,轉身對玻璃裡的男人揮手,男人舉起手露出微笑,她看見那雙眼眸,不只是擔憂,還有憂傷。那是一張表情相當豐富細膩的臉孔,她還記得初相遇時,那臉孔幾近遲滯平板。

她將紫玫瑰插在自己細長的水杯裡,整個下午心中恍然若失,說不上來是怎樣的感覺,反正不是快樂的。

過了兩天,老闆說要和喬琪開會,她早覺得有些不對勁,老闆娘好些天沒來了,公司電話響個不停,都在找老闆『還錢』,語氣很不好。老闆在12:04進了公司。

『妳還沒去吃飯,那太好了。』

老闆從公司創業理念,談到末世紀全球性的經濟恐慌,談到行內的殘酷,人心的狡獪……喬琪隱隱感覺到,她要失去這個工作了,她要失業了。可是,這些都比不上她的另一個焦慮來的真切,焚燒著她的神經末端,使她坐不住。12:25了,12:35了,他也許還在等她,他一定還在等她……12:40,她猛然站起:

『請給我十分鐘,我馬上回來。』

老闆以為她要去廁所,她卻一直衝進電梯,衝出大廈,在馬路的這一頭,便看見窗邊的男人,他果然在等她。男人看見她,迅捷起身跑出門,她飛快穿越馬路,他們在店門口站立,彷彿應該有個擁抱或者親吻。男人的臉色寫著焦急驚慌:

『發生什麼事了?妳怎麼了?』

她猜想自己的臉色必然也是灰敗的,她喘噓噓地:

『我和老闆開會,怕你等我……』

『只是這樣?妳真的沒事?』

喬琪點頭。

『那就好,妳沒事就好了。』

喬琪抬眼看他,這好像是第一次,看見他站起來的樣子。以前每次看見他,他都坐在預定好的座位上,好整以暇的等著她,從沒見過他失措的舉動或神色。

『要不要吃點東西再走?』男人溫柔的問。

『不好意思,我,我……』她想告訴男人,不要再等她了,她以後可能不會來了,但,她說不出口。

『又不好意思了?』男人縱容地笑著,緊張之後鬆弛的臉部線條,特別柔和:『公司有事嗎?』

『是呀,狀況不太好吧,我想。』

『那,妳有什麼打算?』

『我呀,趕回去開會囉。』她笑嘻嘻的:『走嘍。』

過馬路之前,轉身對男人說:『再見了。』

『嘿!』男人喚她。他們一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,誰也沒問過。

『有任何需要幫忙的,來找我。』

喬琪深深注視著男人:

『你多保重了。』她說。

面前疾速駛過的大小車輛,把馬路變成一條波濤洶湧的怒河,她將涉水而去。男人對她點點頭,有一種瞭然的神態。

他們再沒說什麼話,蘭花小館和男人和12:15都在身後了,她甚至沒有回頭。回到公司,她很清楚的對老闆說,她知道公司無法營運下去了,她只想利用下午收拾東西,明天就不上班了。

後來,喬琪找到一份更合意的工作,同事都要跟著她去吃午餐,因為她總能穿街越巷,找到好吃的東西。也有人讚嘆地:『喬琪,妳怎麼找到這些好吃的東西的?』

『我是美食主義者啊。』她如此回答。

『妳什麼時候變成美食主義者啦?』男友覺得很好笑。

『就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。』喬琪神秘兮兮的說。

她不會忘記,12:15蘭花小館,發現了自己是一個美食主義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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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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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望大家能交流一下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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